天色已晚,我坐在一架破旧汽车的后座,行驶在距以色列边界不远的山区小路上。
蜿蜒山路上一片漆黑,汽车开得飞快。
司机是一个眼神躲闪的当地中年男子。他肥胖而黝黑的脸上挂着大滴汗珠,焦躁不安,欲言又止,反复从后视镜里窥视着坐在后排的我。
酒店尚在数十里开外。
“我们来谈谈钱的事情吧。”
终于,司机用蹩脚的英语打破了沉默。
“不到酒店,我是不会给你钱的。”我冷冷地回答他。
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让我们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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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罗市郊西侧的十月机场起飞,我从空中飞越了尼罗河。
以这条水流为中心,绿色在无边无际的金色沙漠上铺展开来,这里是埃及文明发源的命脉。从这里持续往东,就是我下一站的目的地,约旦首都,安曼。
然而,开罗的东方,是西奈半岛。
“年11月1日讯,一架搭载多名乘客和机组人员的俄罗斯客机10月31日在埃及西奈半岛哈桑纳地区坠毁。埃及官员说,数十辆救护车赶到坠机现场,已找到众多遇难者遗体。飞机完全损毁,机上乘客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俄罗斯驻埃及大使馆当天晚些时候说,无人生还。”
“年5月19日,埃及航空一架巴黎飞往开罗的A客机在途中失事。目前,埃及官方确认在埃及北部城市亚历山大以北公里处的海域发现了MS航班残骸,同时还发现了遇难乘客的遗骸。航空专家称,机上56名乘客和10名机组人员基本没有生存可能。”
埃及开罗周边的空域并不以安全著称,在做航线计划的时候,我就着意要避开西奈半岛地区。因此,先是一路南下,到观光胜地的古尔代盖国际机场(HurghadaInternationalAirport)补充油料,办理离境清关手续。
古尔代盖是埃及最受欢迎的度假胜地之一,也是红海省的首府。
位于非洲北部与阿拉伯半岛之间的红海,长约两千公里,最大宽度三百余公里,北端通过苏伊士运河与地中海相通,南端的曼德海峡与亚丁湾相通。这片见证了人类最古老文明之一的海域,有着许许多多的神奇传说。
我此时所想起的,则是圣经里当年摩西出埃及,红海为他分开的传说,心中不由得激动起来。
今天,我也要出埃及了。
出埃及是有代价的。办理完清关手续,我把心爱的遮阳帽忘在了候机楼。
当我想起来的时候,飞机已经腾空了。我眼看着浸泡在碧蓝海水里的金黄沙漠离我远去,飞机上的膨化零食袋子有意嘲讽我一般地啪啪炸开(因为高空中气压比地面低,在没有增压系统的小飞机机舱里,飞机爬升到一定高度后,零食袋子里的空气会因为体积变大而把袋子炸开)。
我告别了身后的北非沙漠与心爱的帽子,沉默地飞越了红海,进入阿拉伯半岛,转而北上,前往约旦。
这次环球飞行我有很多收获,其中之一,大概就是填补了自己知识体系中对中东地区的知识空白。
之前只是从新闻中断断续续得到印象这边自二战结束以来就风波不断,对女性的限制也多。一直没有深入了解。
这次环球飞行,小飞机续航能力不足,再怎么规划,从埃及到相对自由开放的阿布扎比/迪拜,中间至少也得停留一站。
实在很担心,去找了不少关于中东的资料书来看。才知道,地处中东核心地带约旦,这个与以色列、叙利亚、伊拉克以及沙特阿拉伯所接壤的这个君主立宪制国家,难得地在中东地区连年战乱与争端中独善其身,保持着相较于四邻而言,遥遥领先的和平纪录与受教育水平。
说起来,约旦的皇室的开放与西化心态,也让他们与飞行颇有渊源。约旦的现任国王曾在美国留学,学习考取了飞行执照,据说他也是星际迷航(StarTrek)的粉丝。约旦亲王哈姆扎王子与他那位平民出身的特技飞行员王妃(王妃也是我所在的99S国际女飞协会会员呢)之间的爱情故事,则更作为现代版的灰姑娘广为传颂——不过现代灰姑娘可不再是哭泣着等待魔法拯救的弱女子,她自己就拥有掌控人生的力量与魔法。
约旦境内的约旦河,正是《圣经》记载的耶稣受洗处(具体地点是在约旦境内或以色列境内,尚有争议)。这条河流本身,更是以色列、约旦甚至整片基督圣地的母亲河。正所谓,没有约旦河,也就没有所应许的“奶与蜜流淌之地”。
我并非基督徒,追寻耶稣受洗处不在我梦想清单上。我对约旦最大的期待,则是新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佩特拉古城。
在古罗马帝国的全盛时期,版图曾横跨欧、亚、非三洲。其时,约旦成为古罗马帝国重要的势力范围。以此为根据地,罗马军队继续向西征服叙利亚。因此,约旦国内也残留着相当的罗马文化遗迹。坐落在玫瑰色风蚀山谷中的佩特拉古城,在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2世纪之间,此处原本是纳巴泰王国的首都,正好处在从阿拉伯半岛到地中海的贸易之路上,所以成为了在中东干旱炎热中行路迢迢的疲乏旅人们所依赖的中转站,盛极一时。后来,首都被罗马人占领,陷落的纳巴泰王国自此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没有留下任何遗产或文献。珊瑚色的美丽峡谷间所隐藏的神秘教堂,也已经转为典型罗马风格建筑,依山而就。在之后,随着国际贸易路线的更改,此地如同美国的66号公路那样,渐渐荒弃,被人遗忘。直到19世纪才在阿拉伯贝都因人的重重保护下被西方探险家发现,自此再度为世人所知。
这座传奇古城,离首都安曼尚有3小时车程——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佩特拉古城附近有一个可以停留的通航小机场,直到环飞结束的第二年,才从另一位国际飞行经验丰富的私人飞行员嘴里听说这个情报。不然或许也就不会有文章开头的一幕发生了。
到达安曼,在酒店安顿妥当,有些风寒的Larry在房间休息,我与Richard和Amanda叫了辆出租车去市中心游玩。回来时候的出租车司机听闻我们打算去佩特拉古城,十分兴奋地想拉下我们这个大生意,报了一个极低的价格。我们也乐得省钱,决定第二天坐这位司机的车去佩特拉古城。
第二天7点半,我到楼下吃早饭,遇到明显睡眠不足的Richard,他向我抱怨,这个司机昨晚3点忽然打电话到他房间里把自己吵醒,原来是后悔报价太低,希望加价。Richard毕竟是两家航空公司的总裁,从商已久,在成本酬劳的控制上,并不如平时与同伴相处时候那样好说话。拒绝了司机的提议,“要么按计划来接我们,要么我们另外找车。”
司机还是按照原计划来了。不过不是那么情愿。等我们刚上车,又提起酬劳的事。讨价还价一番,答应佩特拉古城回来再拉我们去看以色列边境的死海,车费也终于如他所愿地相应上涨一些。
谈妥新计划与价格,我们上路前往佩特拉。
刚出发不久,这个驾驶风格粗野的司机就因为超速被警察拦下,开了一张昂贵的罚单(具体多少他不愿告诉我们)。我们三人互看一眼,开始觉得这人有些不靠谱,然而美好的一天刚刚开始,转念又期待起佩特拉古城的美景,把这等小事抛在脑后。
等从佩特拉出来,这位司机开始抱怨我们没有在他预估的两小时内结束行程,他需要早点回到市区交班。不情不愿地拉我们去死海,一边自言自语,“我知道有条近路,可以为我们省半小时到达死海。”
结果他选择的近路被路障封起来无法通行,我们不得不失望地原路返回,反而要比走普通路程花了更多的时间。当我们开始有些担心地计算起是否能在天黑前到达死海的时候,出租车的轮胎爆了。
花了多余的半个多小时,司机绕去一个修车铺补胎。虽然我不太有补汽车胎的经验,但是也觉得这里拿胶直接贴补在轮胎上的工艺有些不靠谱。等补完了,司机才说,这是临时措施,他需要再开去另一家能更换内胎的修车铺进一步处理。
没有其他选择,我们前往第二处修车铺——修车师傅不在店里。
Richard的脸已经很臭了,仍然按捺着为这司机提供帮助,毕竟严格意义上,司机也是受害者。Amanda与我则努力缓和僵硬的气氛。
虽然店长不在,毕竟有合适的工具材料,在另一位热心助手和司机的共同努力下,轮胎算是补好了。我抬头看看夕阳,已经开始下沉,死海还有一小时路程。
司机没说什么,继续载我们前往死海。翻越山岭的路上,我看到在雾气中映照着死海海面的巨大夕阳——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日落前赶到死海了。然而,那晚在山间看到的夕阳,可能是我今生看过最美的夕阳之一。硕大的金红色光芒体在朦胧的沙雾中衍射出透镜般的光芒,映照在同样泛着金红色光芒的群山砂岩之上,死海仿佛一片遗留在沙地上的琉璃片,熠熠生光、波澜不惊。
我们继续下山,前往死海。原本期待着只要能在月光下看眼死海也可以,在离死海还有大概20分钟距离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而车辆的另一个前胎又爆了。考虑到回城要开狭窄的黑暗山路,我们只好再次优先去车铺补胎。
胎补好,时间已经太晚,只能直接回安曼市区了。
车上四个人都心情极差。我们三人是为了这波折不断的一天行程,最后也没能看上死海。司机估计从涨价不成,吃超速罚单、爆胎、再爆胎、耽误交班要罚钱等几重连击,也是心情极差。
我们在难堪的静默中僵持着,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我忽然觉得很有趣。
当我17岁那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四川,独自去北京读大学,别说英语,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那一年,估计想破头,也不能预计在十来年后的这个晚上,我会自己开着飞机环球飞行,更是与两名美国人,一名中东人,挤在这辆闷热的小破车里(意外支出太多的司机,估计为了省油,连空调也不愿意开了),飞驰在以色列边境的偏僻山道上吧。
当在这个陌生郊区,离城区还有一小时多车程的时候,司机忽然阴沉地提出议价要求,我不仅没有气恼紧张,反而很超现实地觉得有趣起来。
我没打算接司机的话,留待坐在前排的Richard跟他交涉。说到讨价还价,随遇而安的我和大大咧咧的Amanda远远比不上精于此道的小哥。
三言两语,小哥平复了司机的情绪。我们顺利地到达了酒店。
在佩特拉古城没吃上饭,之后一直在路上爆胎补胎的我们,早就饥肠辘辘地想奔入酒店餐厅好好吃上一顿,此时,司机又开始发难。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你还应该给我美金。”
“我能接受很多恶习,但我极度厌恶不诚实的人。”好脾气的Richard也终于怒了。
说起来,一路上被我和Amanda各种欺负劳役过来,也总是乐呵呵忍辱负重从不反抗的小哥,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可怕的表情——“我已经另外加了小费补偿你。我们同意了这个价格,就按这个价格付。这是商业准则。你要么拿上钱,要么滚蛋。”
本来个子就高出司机两个头的小哥,气场冰冷地睥睨着这位矮胖司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身为霸道总裁的小哥第一次真正拿出霸道总裁的架势——是为了保护作为队友的我们——难免有些吃惊。与小哥家族相识已久的Amanda倒是见怪不怪,拉着我往餐厅走,“交给Richard吧,他能搞定的。”
果不其然,我们刚到酒店餐厅落座,Richard也进来了。
“我让酒店经理叫了警察,直接跟这司机交涉。我们先吃饭。”
约旦警察效率很高,没多久就出了警,酒店经理进来餐厅冲小哥附耳几句,小哥点点头,简短地说,“谢谢。”经理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离开了。
“怎么处理了?”Amanda按捺不住发问。
“这事司机不占理,警察一来他也就不敢犟了。拿了我们谈定的价格离开了。”小哥淡定地嚼着鸡肉。
然而不愉快的气氛仍然漂浮在餐桌上。
要是昨晚没有出门,要是昨晚没坐到这司机的车,要是在感觉这个司机品德有问题就果断换车,或许今天早就舒适顺利地看完两个景点,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波折。
我正迷失在各种事后诸葛亮的懊恼之间,Amanda扑哧一笑,Richard心有灵犀地盯着她,表情狡黠。
“你还记得我们去佩特拉的路上,这个司机让我们加他的社交媒体账号吗?上面用来收集乘客对他的评价,他的所有家人和朋友也能看到。”Amanda看我不解其意,解释道。
“他现在可能十分后悔让我们知道他的社交账号。”Richard笑得非常……邪恶?
“说到如何遣词造句,如何最大限度地礼貌但恶心人,这位名校才子可是高手中的高高手。”Amanda大笑着,为我介绍队友的另一面。
我想到这位司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千算万算,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样子,也大笑起来。
对于我们来说,这场不愉快不过是漫长精彩旅途中一个意外的波折与插曲,更重要的,我们进一步确认了同伴之间的情感而羁绊。
而这个司机,虽然为我们带来了这么多的不愉快,但是他(因为咎由自取而)受到的气恼与“损失”,远大于我们一时的不开心。
那么,就随他去吧。
[完成环飞后,我们早就过这气了,并没有再真正去社交媒体上吐槽这位不诚实的司机。
对讨厌的人的最好应对,大概就是无视吧。我想。
时间很宝贵,可别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Larry听说我们回来了,特意来大堂与我们聊天。看我们笑得欢畅,问,“今天是不是特别开心的一天呀。”
“确实如此。”我们互看一眼,大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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