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旅见

摊儿中旅

——非是谎，下马试来尝

记忆里的摊儿

市场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商品交易场所，《尚书?酒诰》的商朝人“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已经去外地摆摊了。最早的个人记忆中的地摊是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在吉林省的一个小城。夏秋期间，从学校门口到火车站，一路摆满了各色水果和山货，当时很多人是早上搭火车来摆摊，晚上回去。夏天市场的李子有很多品种，颜色有红的、绿的、黄的，有离核的，有黏核的，有的大如油桃，有的小如樱桃。红绿相间的李子最好看，带着白霜，但小孩子通常买不起，或者摊贩也不爱卖给小孩。山货中有很多野果，蓝靛果、托盆儿（覆盆子）、圆枣子（弥猴枣）、草莓，放在柳条篮子里，上面盖着一摞向日葵叶子，摊主一般是中年大婶。这些野果生意，基本是面向小孩儿，通常1毛钱能买一捧野果，装在向日葵叶子里边走边吃。到了冬天，市场萧条起来，有卖炒瓜子的小贩，配个搪瓷杯量器，1毛钱1杯。冬天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人出动就比较勤，小贩们总是很张惶，买瓜子的时候小贩总问看到割尾巴的人没？弄得我也很张惶。

小学所受的教育是总有敌人在暗处伺机颠覆，窗户上贴着米字形纸条防空袭，半夜防空演练举家撤到防空洞，地主家一定藏着变天帐。学校里的文艺演出排练沙家浜、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那时孩子们的课外读物主要是小人书，至今还记得一本彩色连环画叫《半块银元》，说的是解放前一个小女孩被卖到地主家做丫鬟，几天后她妈妈在路上看见地主家出殡，灵车上被灌注了水银的女儿站在老地主的棺木旁殉葬，妈妈见此情景口吐鲜血昏倒在路旁……在世界观形成的年龄我们被灌输的基本是痛和恨。而那个摆满野果的小市场是舒缓抽象的仇恨和对立的温暖生活经验。

80年代来北京上学，宿舍楼道里经常有人来摆摊儿，学生们都没什么钱，所以用一种中间物粮票换东西，那时全国粮票还是硬通货。最常换的是袜子，也有换鸡蛋的。我们宿舍都是老实孩子，不然下晚自习的时候用电加热器煮方便面加一个鸡蛋，就是无上美味。到了年以后，北京西单北大街服装市场逐渐繁荣起来，当时国营商场服装仍然老旧，但服装摊有更多新鲜的款式。这些服装摊主要从广州服装批发市场进货，摊主坐火车扛回北京卖，因此出现了“倒爷儿”，北京最早的一批“万元户”也应该诞生于西单北大街的服装摊。到了90年代，下岗潮使得很多人迫于生计出街摆摊，西单服装摊已经进楼了，但北京很多地方都能看到摊儿，过街天桥、商场门前、中关村周边、学校周边，还有一些固定的早市和夜市，卖的东西包罗万象，远超过去经验里的水果蔬菜和服装。我记得看到过菜刀摊，一溜菜刀摆过去很有震慑力，锅碗瓢盆、针头线脑、打口带、盗版书碟、望远镜……都能在摊儿中找到。

摊儿中看世界

旅行逛摊儿

题目是摊儿中旅，还是要说说旅行时的摊儿。一般来说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无论是大都市还是小城镇，还在意旅游产业的经济作用还认为旅游是地方形象重要窗口的城市都会有摊儿。大到著名的集市，小到以胳膊为货架挂满珠珠串串的流动商贩，应该说市场或者摊儿也是人类社会的一项重要发明，谁看过哪怕是最聪明的灵长类动物摆摊呢？

东南亚国家的市场往往有着浓郁的热带风情，很多城市非常重视历史集市，如越南胡志明市滨城市场有百年历史，市场里生鲜干货、地方特产、生活用品挤挤挨挨不浪费一分空间。有不少咖啡摊儿，现磨现卖，没抵住咖啡香气，买了两包咖啡，一把镶螺钿的筷子，在家里筷子的迭代更替中早已不知去向。

新加坡牛车水原是华人聚居的地方，店铺林立，新旧交融。在牛车水的东端，是新加坡最古老的印度教寺庙马里安曼兴都庙，寺庙外立面层层叠叠雕满了各种神像，和街道的拥挤热闹非常呼应。总感觉一到了商业繁华的市场，1条街道就翻倍成。街道两侧分别有一排店铺或者餐馆，门前是座位或者摊位，然后还有一些更小更灵活的流动摊位再穿插一层。牛车水各种美食汇聚，从炒粿条、蚝煎到印度风味，应有尽有。我在一家冷饮店要了一杯榴莲酸奶，整杯都是榴莲，酸奶成了配角，结果喝完就饱了。

新加坡水牛车商业街

泰国曼谷河道纵横，货运频繁。传统上傍水而居的人们把农产品和生活用品在水上进行买卖和交换，就有了水上市场。随着陆路交通的发展，水上市场和周边社区逐步衰落。但由于水上市场展现了独特的传统暹罗风情，泰国文化环境项目通过保护曼谷附近安帕瓦传统住屋恢复水上市场，促进旅游发展。当地传统手工艺、海产品、农产品等也通过水上市场有了更好的销路。我去的是距离安帕瓦不远的更著名的多嫩沙朵早间水上市场，一条条载有水果和鲜花的小船在狭窄的水道里穿梭，好像穿越遥远的年代而来，而阳光、雨水和风又为这些水果涂抹了青柠绿、芒果黄和荔枝红。有时一条冒着热气煎炸着吱吱作响海鲜的厨房小船从你身边摇过，游客可以坐着船点餐、买水果。同船的一个美国女游客有点闷闷不乐，她从住的酒店预定的水上市场一日游，买贵了。一般来说，十分精明的人在旅行时可能只剩七分精明，像我这种不甚精明的人，旅行时常常在及格线以下。对于这种找不回的买贵了，还不如先放下享受眼前的美景美食。

泰国多嫩沙朵水上市场

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扎是世界最古老最大的市场，也是游客必到的地方。进入迷宫一般的大巴扎，好像进入了一千零一夜，万花筒一样的玻璃彩灯，金灿灿的首饰，各种蜜饯、香料、布料、瓷器、手工艺品，感觉要有6只眼睛才够用。不过这里仍然像是表演给游客看的剧场，新清真寺附近的埃及市场更有当地特色，一条古旧狭窄的街道一路延伸至金角湾，两侧店铺天上地上铺满了各种香料、日用品、食材、坚果、奶酪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果干，一串串挂在店铺门前，即是店幌，又赏心悦目。我跟在当地人后面排队买了两包咖啡（又没抵住咖啡的香气），因为不识字，错买了一罐巧克力粉。

伊斯坦布尔埃及市场

伊斯坦布尔埃及市场叫不上名的干果串

一个地方最动人的还是那些本地人经常光顾的市场。年去突尼斯的凯鲁万，由于旅游尚未从阿拉伯之春的社会动荡中完全恢复，市场基本是本地人光顾的。席卷阿拉伯世界的阿拉伯之春，导火索起因于摆摊和警察的冲突。年一位青年摊贩MohamedBouazizi在突尼斯南部城市SidiBouzid街上卖水果，由于没有提前申请执照，被警察羞辱并没收了全部摆摊家当，Mohamed不久后自焚以示抗议。民众出于对Mohamed的同情，更出于对政府腐败和经济衰退的不满，纷纷走上街头示威游行，在短短几个月内，阿拉伯国家中一些长期执政的统治者下台，社会动荡。很多国家连年内战民不聊生，甚至还产生了ISIS恐怖组织。作为阿拉伯之春运动的源头，突尼斯幸运地成为一个转型成功的国家，社会渐趋安定。凯鲁万位于突尼斯中东部，以清真寺众多闻名，尤其是古城内的大清真寺，根花岗岩石柱，混合了罗马式、阿拉伯式和拜占廷式等各种风格的柱饰。古城内店肆林立，没有过多迎合旅游者的装饰，卖牛羊肉的直接挂个牛头在外面，有种直舒胸意的畅快。手工编织的地毯、装饰阿拉伯纹样的瓷盘瓷碗，每次看到都想抱一摞回来，无奈路途遥远，不过我还是买了两个盘子千辛万苦地带回了。

突尼斯凯鲁万直抒胸意的牛羊肉摊儿

突尼斯凯鲁万地毯和蓝白小镇挂盘店铺

旅行中还经常遇到“活摊”，或者是有些技艺的人把自己摆出去，或者带个活物表演。在欧洲城市经常遇到活动雕塑，一些人把自己装扮成雕塑的样子，脚边放一个装硬币的钵，路过的时候，雕塑突然动了，常被吓一跳。有人路过直接放一些零钱，有人合影要给小费。在东南亚国家的一些景区，有些野导直接凑过来就开讲，这总有点强买强卖的意思，一般我会坚决的说谢谢，我赶时间不需要。

欧洲城市活人装扮的雕塑（图片来自网络）

比较特别的一次是在尼泊尔，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台阶上一些小贩摆满了祭祀用的花串，橙红柠黄的万寿菊花串，映衬着红色台阶，这些小贩神态平和，你看他们，他们会回报一个友好的微笑，也为广场添了一道风景。在大佛塔景区，我正在拍照，一位老妇人颤颤巍巍爬上台阶要和我合影，我当时完全没会其意，我以为她想和我合影。我好几年以后才想明白当时应该给这位老妇人一些小费，她应该就是以这种方式赚一些钱贴补家用。如果有机会再去尼泊尔，会再去大白塔看看，希望她还能健在。

加德满都杜巴广场，台阶上橙红柠黄的万寿菊花串祭祀品摊

加德满都大白塔，颤颤巍巍赶过来拍照的老妇人

有些“活摊儿”是摊主带个动物猴、鸟、鹰等，记得很多年前带学生去张家界实习，有一个摆猴摊儿的，没看住猴，好奇的学生凑得太近，被猴咬了一口，晚上回来青肿一片，赶紧带到县卫生所去打狂犬疫苗，狂犬疫苗要打三针，还要低温保存，所以整个实习一路都要先找冰箱或者冰块。后来再给学生做实习动员，我都额外加一条“小心猴”。张家界的猴还有一点趣事，黄石寨一带有很多猕猴，它们没学会摆个摊儿表演个金猴望月、三打白虎精等换取水果、饮料、面包，或者不耐烦那些弯弯绕，直抢。游人不胜其扰，景区管理也头大，就把一些猴霸王抓起来关到猴管教所，两三个月后再放出来。虽然在猴管教所不缺吃穿（并没有给做衣服），但有一种深山的猕猴爱吃的树叶吃不到，猴家族隔段时间会扶老携幼带着树叶前来探视。不知他们是否也会说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我和孩子会一直等你这样的话。

说到实习，在北京带实习经过两个市场，一个是从景山西门到北海东门的陟山门街，一个是香山景区大门前的一段买卖街。陟山门街主要卖老北京的小吃，麻豆腐、豆汁、饹馇盒、排叉等，我喜欢隔着北海大门望一眼白塔的框景，也推荐给学生看，但学生总是被那些排叉、芝麻条牵住了。香山买卖街主要卖坚果炒货，学生戏称吃货一条街。每次从香山出来都要千叮咛万嘱咐要准时赶到停车场，不然司机师傅就会脸色不好看。随着年北京拆墙补洞，取缔小市场，陟山门街的市场基本进屋了，但远不如以前热闹，香山的买卖街商户减少也变得冷清。

今年摆摊成为热议，那天看到一条评论说地摊经济不适合北京，说近些年北京拿出绣花的功夫治理城市，看到这儿，正好喝了一口水，差点呛到。夏天在北京经常还能看到小贩骑着三轮车疯跑，后面跟着紧追不舍的城管，水果蔬菜撒了一地。市民总是比较同情小贩，看到城管来了会告诉小贩快跑，很有一些电影场景的魔幻。记得看过一个印度社会学者的访谈，印度在夏季对小贩的管理有所松动，允许农民把农产品运到城市摆摊售卖，贴补一些贫困家庭的生计。市场或者摊儿关系到民生和生计，有使用空间的问题，有服务链的问题，有环境卫生的问题，有人有物有环节，而不是单纯在一块布上绣花。一关了之，一赶了之，是省事的管理。但城市管理需要智慧也需要人的温度，需要多方位思考。

回到题目：“非是谎，下马试来尝”，这首元曲赠茶肆，描写茶肆主人夸赞自家茶汤香醇甘美，说“不骗人，下马进来尝尝”。即便是摆摊，能够坚持诚信，保证卫生和质量，为自己所使用的场所负责，保持环境卫生，文明出摊，摆摊人也要遵守规范。城市管理、摊主、市民多方利益群体能够建立相互信任，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而在一个相互信任的社会，管理成本会大大降低，也会减少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和对立。话说北京这一波新冠病例主要来自新发地，又是市场，我还没去过呢。

注：文中所用图片除标注外皆由作者提供

撰文：蔡君

编辑排版：林诗雨